“我们什么时候把孩子送出国读书合适?”
这是美国雪城大学社会学教授马颖毅几乎每次回国后,都会被问到的问题。而这些问题近两年正逐渐变成:“我们还要送孩子出去吗?”尽管如此,据美国《Open Doors门户开放报告》发布的2023年数据显示,中国留学生数量比2022年略有下降(减少0.2%),但仍然是美国留学生中最大的群体,占国际学生总数的27.4%。
世纪之交,马颖毅在国内读完本科后,选择继续出国进修。彼时中国学生赴美读书,尤其是读本科的学生很少。大约2007年前后,这一数量开始激增。留学变得不再只是少数学术或经济精英的选择。与此同时,美国媒体和民众对这一群体的了解仍然充斥着不少刻板印象。这一现象引起了她的注意。
长期以来,“商业话语”几乎主导了我们对留学现象的理解。但在马颖毅看来,这个现象背后并不简单。这一代中国父母和子女明显更为雄心勃勃,也更加国际化,与此同时却也对未来充满焦虑和不安。
马颖毅,雪城大学社会学教授、亚裔美国人研究中心主任。南京大学文学学士(2000)、约翰斯·霍普金斯大学社会学博士(2007)。长期关注教育不平等、国际学生流动、亚洲和北美高等教育议题。其专著《《留学的孩子:雄心勃勃且忧心忡忡的一代人》于2020年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,并于2021年获得比较与国际教育协会高等教育组最佳图书奖、美国社会学学会布迪厄图书奖提名奖。
自2012年起,她用了六年左右时间,先后调研美国五十多所高校和中国的八所高中,结合快速变化的中国社会与文化教育背景,试图呈现新一代中国留学生经历的矛盾性与复杂性。这项研究最初以英文版于2020年出版,Ambitious and Anxious, How Chinese College Students Succeed and Struggle in American Higher Education,中译名为《留学的孩子:雄心勃勃且忧心忡忡的一代人》。该书在美国教育界内外引发了广泛讨论。
我们从国内出版社了解到,这本书的中文版预计8月初与中国读者见面。四年间,新冠疫情的爆发几乎重塑着国人对走向世界的理解与想象。地缘政治的演变也在持续影响着个体的人生规划。在中文版出版之际,我们困惑的是,出国留学如今依然是一种“教育福音”吗?以及更重要的是,曾经推动国与国人员流动的“世界主义”精神,在今天来看,对于我们又意味着什么?围绕这些问题,我们在北京见到了回国后的马颖毅。
撰文|申璐
《留学的孩子:雄心勃勃且忧心忡忡的一代人》,马颖毅 著 展宁 等译,雅理|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(将出版)。
赴美读本科:“中国富孩子到了美国大农村”?
新京报:这本书的英文版Ambitious and Anxious出版于2020年初。你用了六年左右调研美国五十多所高校和中国的八所高中,关注中国本科生在美国的留学情况。最初为什么想做这样一项研究?为什么关注的是本科这个阶段?
马颖毅:我是2000年出国的。从20世纪80年代到世纪之交,这20年间去美国留学的中国本科学生凤毛麟角,甚至可以说当时都无法成为一种“现象”。高额的留学费用、复杂的签证手续都切切实实影响着当时人们的选择。但到了大概2007年前后,陆续有中国留学生开始到美国读本科,这一数字在随后几年几乎称得上是激增。我印象中,原先的几所美国州立大学变化尤其明显,比如密歇根州立大学在2005年时才30多个中国(本科)学生,到了2015年时,人数达到了4000多。
这代留学生和我所处的世纪之交那代有很大不同。当年,与我同届的中国留学生几乎都是拿着美国的全额资助。但后来这批留美本科学生几乎是完全自费,甚至交的费用比美国当地学生还高。此外,本科阶段和研究生阶段留学体验也很不同。大部分研究生阶段特别是读博的中国留学生是读理工科,实验室有很多中国人,基本上就是“从中国到中国”。但本科教育不同的是,他们需要同时修多门通识类的必修课,而且多数学校会要求本科生住校,这就意味着有更多机会和美国当地人接触。
这是校园内的变化。与此同时,当时美国的不少媒体也在关注这个群体。但这些文章的侧重点是相当片面的,基本围绕这些孩子的身份背具,比如“中国的富孩子到了美国的大农村”。现实远比报道中的更加复杂。
纪录片《象牙塔》(Ivory Tower,2014)画面。
新京报:在你接触的这代留学生中,相比于当时的你们那代而言,去往美国之后会有不同的感受吗?毕竟这十余年间,社会变化的进程实在太快了。
马颖毅:是的。这一代留学生离开的中国更加繁荣,他们的童年和青少年阶段也相对更加富裕。我当年刚到美国时,其实既有失望,也有惊喜。我记得当年我们在南京读本科时,南京的冬天很冷。后来来到美国后,发现租的房子很宽敞,还有24小时热水、暖气,觉得还挺好。如果说20世纪90年代出国的那批人,将美国形容为“天堂与地狱”,到世纪之交时,这种感受已经趋于平淡了。
后来的这代留学生,我发现他们更加看重的是一种深层次的“生活方式”。有些与我们对中美的既有印象截然不同。比如,我们可能会觉得中国是一个非常重视家庭的、很传统的社会, 而美国是极其个人主义的社会。美国的确有“个人主义”的一面,但生活真的很复杂。目前的美国社会中,人一旦选择进入婚姻、生儿育女,不少人的家庭观念是很重的。很多美国爸爸基本没有太多的应酬,会花大量时间在家庭中。这甚至已经成了某种话术,就连奥巴马都曾在公开场合表示,“我最重要的身份就是父亲”。
以留学考试为背景的电影《中国合伙人》(2013)剧照。
访谈中,很多这代中国留学生都提到过对此“感同身受”。他们很多来自中国的经商家庭,某种程度上,的确是因为父母事业上的成功换取了他们如今留学的机会,但他们也深深感受到某种家庭的缺位。有的孩子说他从5岁就开始上寄宿学校,就是因为父母没时间陪他。而这些都是我没有感知过的,我们那一代留学生相对不曾经历过这样的“对比”。这种体验的不同更多折射出的是中国十余年间内部社会的变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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